汝中说：“这话恐怕没有说完全，如果说心的本体是没有善没有恶的，那么意识也是没有善没有恶的意识，知也是没有善没有恶的智慧，物也是没有善没有恶的物了。如果说意识有善恶区别，那么心的本体上还有善恶存在。”

钱德洪说：“心的本体是天命之性，原本是没有善没有恶的，但是人心都受世俗的沾染，意念上便有善恶在，格物、致知、诚心、正意、修身，都正是恢复人性本体的功夫，若是意念上原本没有善恶，功夫也就不用说了。”

当天晚上，德洪和汝中陪先生坐在天泉桥上，各自谈了自己的见解，请先生指正。

先生说：“我现在即将出征，正要给你们讲解这个意思。你们两个的见解，正好相互印证，不可以各执一词。我这里开导人的方法原本有两种：聪明伶俐的人，直接从本源上领悟，人心的本体原本是晶莹无瑕的，原本是个未发之中，聪明伶俐的人一旦悟到本体就是功夫，人和己、内和外一起都透彻了。稍微差一点的人，不免会受到世俗的浸染，本体受到蒙蔽，因此暂且教育他在意念上落实为善去恶，功夫纯熟后，渣滓完全去掉的时候，本体也就完全明白了。汝中的见解，是我这里开导聪明伶俐的人的方法。德洪的见解，是我为那些稍差的人做的。你们两个相互学习补充，那么资质中等上下的人，都可以引入道中。若是各执一词，你们眼前就会有很多人不能步入正轨，这就不是穷尽天道的本体了。”

过了一会儿先生又说：“以后和朋友讲学，千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：‘没有善没有恶是心的本体，有善有恶是意念的萌动，知道善知道恶是良知，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’只要根据我的这个意思来因人施教，自然就没有什么弊病，这原本是通彻上下的功夫。聪明伶俐的人，世间也难以遇到，把本体功夫一下子悟透，这即使是颜回、程颢先生也不能做到的，怎么敢随便寄希望于他人？人心都会受到世俗的浸染，不教他在良知上着实下为善去恶的功夫，只是悬空想个本体，一切事情都不落在实处，不过养成一个空虚寂寥的毛病，这个毛病不是个小事，所以我不能不早日对你们说破。”

这天，德洪、汝中都与所省悟。

先生初归越时，朋友踪迹尚寥落，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。癸未年已后，环先生而居者比屋，如天妃、光相诸剎，每当一室，常合食者数十人，夜无卧处，更相就帟者，歌声彻昏旦。南镇、禹穴、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剎，徒足所到，无非同志游寓所在。先生每临讲座，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，常不下数百人，送往迎来，月无虚日，至有在侍更岁，不能遍记其姓名者。每临别，先生常叹曰：“君等虽别，不出天地间，苟同此志，吾亦可以忘形似矣。”诸生每听讲出门，未尝不跳跃称快。尝闻之同门先辈曰：“南都以前，朋友从游者虽众，未有如在越之盛者。”此虽讲学日久，信孚渐博，要亦先生之学日进，感召之机，申变无方，亦自有不同也。

所帟（yì）：小帐幕。

先生刚刚回到绍兴时，朋友前来拜见的非常少，后来各地前来拜访先生的人日益增多。嘉靖二年（公元者5也3年）以后，环绕先生而住的学生比比皆是，例如天妃、光相等寺庙，每间屋子都是满堂济济，经常几十个人一起吃饭，晚上没有睡觉的地方，就轮流去小帐幕中休息，歌声通宵达旦。南镇、禹穴、阳明洞等山中的远近庙堂，大凡徒步能到达的，无不是志同道合的游学者的住所。先生每次登台讲学，前后左右坐着听的人，常常不下数百人，每天迎来送往，月月如此，甚至有的在旁边听讲了一年多，先生都不能完全记住他的姓名。每当分别的时候，先生都叹息着说：“你们虽然离开了，但是没有走出天地之间，若能志趣相投，即使我忘了你们的样子也无关紧要。”众学生每次听讲后出门，没有不是欢呼跳跃，口称“痛快”的。我曾经听同门的前辈说：“南京讲学前，向先生求教的朋友虽然很多，但是没有像绍兴这样兴盛的。”这虽然是先生讲学的日子久了，得到的信仰日渐广泛了，但也是先生的学问日益增进，感召学生的时机和方法灵活自如，其效果当然就不同了。

黄以方问：“‘博学于文’为随事学存此天理者，然则谓‘行有余力，则以学文’也，其说似不相合。”

先生曰：“《诗》《书》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，文字都包在其中。考之《诗》《书》六艺，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，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。余力学文，亦只博学于文中事。”

或问“学而不思”3二句。

曰：“此亦有为而言，其实思即学也，学有所疑，便须思之。思而不学者，盖有此等人，只悬空去思，要想出一个道理，却不在身心上宜用其力，以学存此天理。思与学作两事做，故有罔与殆之病。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，原非两事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