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段感人的文字,让我们看到一代雄杰左宗棠的真性情,也让我们知道什么是中国古人所谓的君子之交。
六十多年后,当曾氏最小的女儿曾纪芬在回忆往事时,更对左宗棠善待朋友后人的情谊满怀感激:“文襄督两江之日,待中丞公(笔者注:文襄即左宗棠,中丞公即纪芬丈夫聂缉椝,他做过江苏、安徽、浙江等省巡抚)不啻子侄,亦时垂询及余,欲余往谒。余于先年冬曾一度至其行辕,在大堂下舆,越庭院数重,始至内室,文襄适又公出。余自壬申奉文正丧出署,别此地正十年。抚今追昔,百感交集,故其后文襄虽屡次询及,余终不愿往。继而文襄知余意,乃令特开中门,肩舆直至三堂。下舆相见礼毕,文襄谓余曰:‘文正是壬申生耶?’余曰:‘辛未也。’文襄曰:‘然则长吾一岁,宜以叔父视吾矣。’固令余周视署中,重寻十年前卧起之室。余敬诺之。嗣后忠襄公至宁,文襄语及之曰:‘满小姐已认吾家为其外家矣。’”
曾氏地下有知,听到女儿这一段深情的回忆后,心中对左的芥蒂一定会消除殆尽。
常言道,知子莫如父。曾氏是如何看待这个今后将要袭他爵位的儿子呢?他认为儿子“禀气太清”,“天性淡于荣利”。此时的曾纪泽二十八九岁。二十八九岁的曾氏正是翰林院的新科庶吉士:争强好胜,志向远大。看来纪泽的天性与父亲相距很远,这是来自母亲的遗传。
天底下的父亲尤其是有大作为的父亲,通常都喜欢与自己性格相同的儿子,而不喜欢与自己性格不同的儿子。吕后之所以将戚妃残为人彘,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戚妃的儿子如意险些夺了吕后的儿子惠帝的位,而刘邦之所以喜欢如意,是因为“如意类我”。
晚年的曾氏,或舐犊之情十分浓厚,也或许因阅历太多而绚烂之极归于平淡,故对淡泊之性转而欣赏。总之,他对纪泽的这种清、淡天性是肯定的,只是提醒儿子注意这种性格的负面。其实,每种性格都有它的负面。
曾氏信中叫儿子提防“稍涉刻薄”。刻薄,人人都说不好。宽厚,人人都说好。但宽厚过分,则没有原则性,容易纵容祸害。此种人尤不宜做一把手。
曾纪泽连秀才也未考中,性情又淡泊,若生在普通人家,一辈子大概只是个塾师的命。但他因为有父亲的余荫,顺利进入官场。又因为学过英文,得以外放欧洲做大使,后来又做到侍郎高官。在中俄谈判中,居然赢得了晚清仅有的一次外交胜利,被朝野称为能员。曾纪泽也应该算是一个人才。但按正常的仕途规矩,他是连门槛也进不了的人。
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科举考试压抑了多少人才。但反过来,倘若没有正规的科举考试,像曾氏那样无所依傍的农家子弟,又通过什么途径来崭露头角呢?这真是一个两难之选。
致欧阳夫人(同治六年五月初五日)
欧阳夫人左右:
自余回金陵后,诸事顺遂。惟天气亢旱,虽四月二十四、五月初三日两次甘雨,稻田尚不能栽插,深以为虑。科一出痘,非常危险,幸祖宗神灵庇佑,现已痊愈发体,变一结实模样。十五日满两个月后,即当遣之回家,计六月中旬可以抵湘。如体气日旺,七月中旬赴省乡试可也。
余精力日衰,总难多见人客。算命者常言十一月交癸运,即不吉利,余亦不愿久居此官,不欲再按家眷东来。夫人率儿妇辈在家,须事事立个一定章程。居官不过偶然之事,居家乃是长久之计,能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观模,虽一旦罢官,尚不失为兴旺气象。若贪图衙门之热闹,不立家乡之基业,则罢官之后,常常气象萧索。凡有盛必有衰,不可不预为之计。望夫人教训儿孙妇女,常常作家中无官之想,时时有谦恭省俭之意,则福泽悠久,余心大慰矣。余身体安好如常。惟眼蒙日甚,说话多则舌头蹇涩,左牙疼甚,而不甚动摇,不至遽脱,堪以告慰。顺问近好。
◎评点:有盛必有衰
同治六年的端午节,曾氏给欧阳夫人写了这封信。从咸丰二年底离家筹办湘军起,到同治十一年去世这十八九年时间,曾氏夫妇相聚时少,分离时多。曾氏小家庭的家书收信人,多为二子。欧阳夫人所要对丈夫说的话,也由儿子的信中说出。这种情形,正是中国传统观念中的“男主外,女主内”的表现。